长街尽头,打更人手中的长棍敲在铜锣上,扯着嗓门儿吆喝了一句,“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!”

幽幽的打更声还未传开去,一辆马车就从从长街尽头飞驰而来,不等打更人仔细看上一眼,又匆匆的从他面前奔驰而去。

马车内,余秋意只觉身上烫得厉害,连喘气似乎都带着炙热的温度。

她猛地睁开眼睛,赫然发现贴身侍女惜月正一脸焦急的看着自己。

“小姐,您再坚持一下,马上我们就能到洪安堂了,有洪神医在,一定能替您解毒的!”

洪安堂?洪神医?解毒?

余秋意闻言,表情立刻变得惊恐,这些字眼让她想起了她十五岁时发生的一件事。

当初在她的笄礼上,她被人下了“春情醉”,那春情醉乃是致命的春药,必须要与男子行闺房之礼才能得解,且毒素会转移一部分到男子身上,对男子的身体造成很大的伤害。

情急之下她让惜月送她去洪安堂找洪神医,原是想让洪神医帮她解毒,谁知当夜不知为何,洪神医竟不在洪安堂内,反倒是二皇子南祁玉在洪安堂里求诊。

眼看她就要都发身亡,南祁玉挺身而出,不顾自身安危替余秋意解了毒。

正因为南祁玉的这次援手,才有了之后余秋意对他的倾心。

她不是已经死了吗?为何一睁眼却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候?是梦吗?可身体异样的感觉却那般真实!

“小姐,你可是难受得紧?”惜月见她神情惊骇,紧张的抓住了她的手。

余秋意这才回过神,眼神怔怔的盯着惜月!眼前的惜月,是活着的,真好!难道真是老天怜悯给了她从头来过的机会?

只是她没有想到,重活一世,竟然会是在这个关键的时候!

“不去洪安堂,去月湘楼。”余秋意冷声开口,眼神无比坚定。

“月湘楼?”惜月以为自己听错了,“小姐,您是不是糊涂了,您中了毒,不去洪安堂去月湘楼做什么?而且那月湘楼还是那种地方……”

惜月的话还没说完,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,眼眶突然就红了,哽咽道:“小姐……您不会是想用月湘楼里的小倌倌和您……不可以!您是千金之躯,怎么能让那些肮脏的小倌倌碰您?再说,您将来还要嫁人的啊!小姐……”

“去月湘楼!快!”余秋意咬牙切齿的开口,她坚持不住多久了。

惜月犹豫了一瞬,眼泪落下,终于是听命的点了头,这才掀开车帘对赶车的离月吩咐了一声。

离月是个性子冷的,听见这吩咐脸色阴沉,却什么也没说,只在分岔路口,猛地调转马头往拐进了一条小巷,穿过小巷就能到达另一条繁华长街。

“找个干净的,我们替他赎身。”惜月掏出一张银票塞在月湘楼老鸨的手上。

那老鸨目光扫向惜月身后,一个面色阴冷的丫鬟抱着一个黑纱蒙面的女子,那女子穿着不凡,眉宇间无限春情,老鸨这个行内人,一眼就看出了那女子身上的问题。

“放心吧,我懂!”

老鸨将银票收起来,又让人将三人带到了一个装饰别致的房间。

片刻之后,老鸨指挥两个龟奴将一个白色长衫的男子扶了进来,那男子生得倒是俊俏,这样的男子,怕是在小倌倌里也是数一数二的,只是他眼神迷离,似乎有些意识不清。

余秋意被安置在一方红帷大床上,侧头看见了那男子的神情,心头也是一跳,“你们对他也用了药?”

那老鸨不好意思的笑了笑,“这小子有些不听话,不用点儿手段怕他冲撞了贵人。我看小姐也是情急,用他一次就替他赎身,倒是这小子天大的造化了。我也是没法子,现在楼里就这么一个干净的,小姐将就着用吧。不过……”

老鸨顿了顿,又道:“小姐您也看见了,这样的货色,我原本是要调教出来挣大钱的,只是他不听话才折腾到了现在,所以他这赎身的价格……”

“离月!”余秋意往离月的方向看了一眼,离月会意,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递到了老鸨的面前。

老鸨看着银票,笑成了一朵花,连连说了好些个好听话,这才让龟奴将那男子扶到了床上。

“都退下吧。”

身旁多了一个男子,余秋意觉得身体越发不听使唤,若不是她咬牙坚持着,怕是很有可能当着众人的面往男子身上扑过去。

老板闻言,赶紧乐呵呵的带着龟奴离开,惜月表情纠结,却也被离月扯着胳膊拉了出去。

烛火摇曳,红帷缓缓的放下……

门外,惜月蹲在墙角捂着嘴哭出了声,“到底是谁对小姐下了这样的毒手?我恨不得喝他血、吃他肉!”

离月的眼眶也有些发红,一瞬不瞬的盯着那紧闭的房门,想说什么,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口。

一个女人,未出嫁前就出了这样的事,这一辈子,该怎么活?

昨夜,余秋意最后是晕过去的。

上辈子,她不但成过亲,最后还贵为皇后,所以虽然重生在少女时期,可她骨子里到底是个成熟的女人,所以昨夜,她从头到尾都是意识清醒的那一个。

只是,那夜太过漫长,她似乎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,梦里,沾染天际的血色刺痛了她的眼。

帝京南郊的芜荒山上,枫叶已经红到了极致,浓郁的红色夹杂着浅淡的枯黄,在日落的时候,被余晖勾勒出点点迟暮的哀伤。

山顶上,一坐百年老庙,一棵歪脖子洋槐,还有……余家满门三十二具尸骸。

被挑断四肢经脉的余秋意,像条狗一样被踩在洋槐树下。

“南祁玉,你可还记得,当初就是在这里,你指天对地的向我父母发誓,只要我余秋意能嫁给你,你必爱我一生、敬我一生、护我一生?”余秋意仰头,问得咬牙切齿。

闻言,身穿明黄龙袍的男人蹲下身,往余秋意的脸上啐了一口唾沫,“就凭你一个只会舞刀弄枪的粗鄙妇人,也配?”

“南祁玉!你既从未倾慕过我,又何必处心积虑娶我过门?”余秋意含泪嘶吼。

男人冷哼一声,转身的时候向身后的属下做了一个手势。

十几名黑衣侍卫上前,手中的长刀举起,又重重的砍下……

死亡的感觉充斥着余秋意的感官,她只觉得整个人仿佛坠入了一个无底的黑洞,空寂的坠落感让她的灵魂生生得疼,她以为这种痛苦的折磨会继续下去,突然,她猛地惊醒!

还未睁开眼,她便感觉到一抹冰凉袭近了她的颈侧。

“你是谁?”

耳旁传来一个沙哑磁性的声音,可以听得出他隐忍暴怒的情绪。

余秋意缓缓睁开眼,浑然不去看那支尖端对准自己咽喉的珠钗,反而直直的迎上男人的视线。

回忆如潮水般涌来,她深深的呼出一口气,不知何时,她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,面前的危险和那种经历死亡的感觉比起来,简直太微不足道。

她轻整衣衫,淡淡的道:“我是谁不重要,重要的是,从现在开始,你自由了。”

男人诧异抬眸,似乎惊讶于一个女人面对生死关头竟会如此从容。

余秋意缓缓抬手,手指捏住那珠钗,然后轻轻推开,又道:“昨夜之事,虽不是你情我愿,但也是事出无奈。作为男人,你没有少一块肉,怎么算都是你占了便宜,所以……你大可不必摆出这幅被人糟蹋了的模样。”

这一席话,端的是说得面不改色,而偏偏又是出自于一个花样少女之口。

男人闻言,脸色顿时沉了下来,握着珠钗的手瞬间就向余秋意的脖子刺了过去,动作果断敏捷不像个柔弱的小倌倌,只是气息稍显不稳。

余秋雨出身武将之家,从小就随父兄习武,面对男人的攻击,她沉着冷静,裹着被子翻身就往内侧一滚,下一瞬,长腿从被子里踢出,一脚踏在了男人的胸膛上。

男人胸口一痛,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。

余秋意皱眉,疑惑的看了男人一眼,她那一脚虽然看似有力道,实则她很清楚,是断然不会让人重伤的。

她坐起身,用力抓住男人的手腕,略一把脉,她眼中吃惊更甚,“你中了毒?”

男人慌张的将手腕收了回来,看余秋意的目光似笑非笑,“你这话问得真有意思,昨夜你用我来解毒,不就是把毒转移到了我的身上吗?你这女人,不只放浪形骸还心如蛇蝎!”

放浪形骸!心如蛇蝎!这是他对她的评价。

余秋意冷笑,不退反进,眼神异常冰冷,“你说……现在的你落在了心如蛇蝎的我手里,会是什么下场?”

男人闻言,面色如墨,却不显丝毫惊慌,倒有些见过大场面的模样。

他只说了三个字,“你试试?”

余秋意两世为人,又曾母仪天下,见过的当世人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,可是这一瞬间,她竟然从这男人身上感觉到了危险。

“我……也是身不由己,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,但凡有选择,都不会找你这样的人来毁了自己清白。”

许是那抹危险让她心头不安,她下意识的竟然对他做了解释,说话的时候,眉眼间更是难以散开的落寞。

男人似乎没料到她会解释,露出了诧异的神色,不过只一瞬,又恢复了冰冷的目光,他摇头,戚戚然笑了,“一句身不由己,就要换我一条命!”

“我会替你解毒!”余秋意咬了咬唇,坚定开口。

男人冷笑一声,抬手擦了嘴角残留的血渍,不再看余秋意,下床拾起地上的袍子穿在身上就往外走。

余秋意正在犹豫,要不要让离月将人拦下来,谁知不等她做决定,那走到门边的男人竟然直挺挺的倒了下来。

她嘴角一扯,忍不住喃喃,“都到这份儿上了,还要虚张声势,现在的小倌倌,脾气都这么臭的么……”

守在门外的离月和惜月闻声推门进来,看见晕倒在地上的男人也是一愣。

“收拾收拾,带上他去西荷别院。”余秋意吩咐道。

闻言,离月皱了眉头,惜月更是忍不住开口就问:“小姐,我们不回将军府吗?还有,为什么要带上他,他、他可是一个……”小倌倌三个字,少女年纪的惜月红着脸不好意思说出口。

“行了,我自有分寸。”余秋意脸色冰冷。

惜月还想说什么,离月却使了个眼色,让她将没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。

惜月和离月做事干净利落,替余秋意穿戴妥当之后,又找了两名店里的伙计帮忙,才将那个晕倒的男人也塞在了马车上。

临走的时候,那老鸨将男人的卖身契交到了黑纱覆面的余秋意手上。

马车摇摇晃晃往城外驶去,马车里,余秋意拿出那卖身契看了一眼,卖身契角落里,血色的指印覆盖在“忘川”两个字上。

“忘川。”余秋意呢喃着这两个字,不自觉的往脚边躺着的男人看了过去,“原来,你叫忘川。连个姓氏都没有,竟是孤儿出身吗?”

她叹了口气,心头微堵,拿了一旁的狐球披风盖在了男人的身上。